说廿一世纪是属于 REM KOOLHAAS 的,相信没有多少人会反对。但我们这样说并不纯粹从他在建筑方面的工作和成就出发,而是在于他从设计的层面去看整个世界的发展,这一方面的事情。
其实 REM KOOLHAAS 已不单止建筑师那般简单,虽然他在建筑方面的工作是接踵而来,例如北京CCTV 总部新址,但他在过去十年以设计的角度出发去做研究,把围绕我们身边的城市和生活的问题一一探讨,是已超出了他作为建筑师的工作范畴了,例如早在我们研究珠江三角洲的发展前,REM KOOLHAAS 已夥同他的 OMA 做了不少相关工作,更结集出版专书。
所以,REM KOOLHAAS 是一个既远实近的名字,你以为他只是一个在欧美当红的建筑师,但却总是无时无刻都见到他在涉猎和我们有关的课题,我们实在有对他认识多一点的需要。今期我们讲手,不期然便联想起 REM KOOLHAAS 这十年如何只手遮盖半个地球的事迹,说他在建构一个自己的设计王国,亦不远矣。
关于库哈斯的一切
荷兰人库哈斯
荷兰,位于欧洲西部平原的风中(境内无山,多风车)和海平面以下(24%的面积低于海平面,1/3的面积仅高出海平面1米),却具有欧洲最高的人口密度──一个在临界点上生存的“拥挤文化”:拥挤因而多样,临界因而极端。
荷兰人库哈斯,二战(人类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的全球化战争)结束前一年生于鹿特丹。少年在战后贫瘠的土地上和渴望重建的人类中成长(对于50年代的人类,废墟是他们的基地,国家是他们的甲方);8岁时随左翼派父亲迁居独立后的印尼雅加达(一个在地理和心理上极度分裂的城市),12岁回到(早已整饰一新的──陌生的)荷兰;19岁起在荷兰的一家周报担任记者,同时在一个年轻的电影小组从事创作(采访过费里尼并一度有意毕生从影);24岁经历了68风暴的洗脑(职业生涯由此转向,从记者和剧作家到建筑师);随后赴伦敦AA学院(激进主义的温床)学习建筑;中年从旧世界出走,奔赴大洋彼岸着力研究新世界并着书《癫疯纽约》(一个最早被荷兰殖民者开发的城市,原名“新阿姆斯特丹”而非“新约克”);中年之后回到旧世界成立事务所(从伦敦到鹿特丹),以建筑实践步证明书中提出的理论原型;知命之年,事务所规模开始急剧扩大;至世纪末年作品已遍布全球,并已将工作重点转向虚拟建筑;世纪之交,库哈斯获建筑界的最高荣誉:普利策建筑奖,其承上接下的历史影响得到公认。
普利策建筑奖由凯悦基金会于1979年设立,每年授于一位通过建筑人类作出特殊贡献的在世的建筑师。该奖项通常被称作“建筑学最具威望的奖项”或“建筑诺贝尔奖”。
大出走:或者建筑的志愿囚徒。库哈斯在AA学院的毕业作品,也是他在《癫疯纽约》之前的第一个作品(合作人是他当时的老师 Elia Zenghelis):一座以伦敦为基地的、包罗万象的、建筑化的柏林墙。
“在我本人看来,我作为作者和作为建筑师的成份不相上下。”
──库哈斯
记者库哈斯
68 风暴之后库哈斯的职业转向是一个传奇:从记者库哈斯到建筑师库哈斯。虽然他的记者身份在 68 之后便已告终结,但其记者的血液却依然流淌。建筑成为他发掘和制造事件的方式,而他将记者对事件的本能关注带入了建筑。记者和建筑师是库哈斯硬币的两个面,或者说是他的双重生活。
记者库哈斯的形象是一系列媒体器官的戏剧性组合:鹰眼(富于洞见),勾鼻(嗅觉敏锐),刀片嘴(言词犀利),招风耳(善于收听),巨手(没有什麽可以逃过他的魔爪),长腿(可以走得更快更远),身材高耸而消瘦(建筑师中的哥特教堂和摩天楼),背微驼(长期与 “底层建筑” 对话的进化结果),以及最为显着的特徵──脑门无发(“绝顶”聪明)。一旦他感到有事发生,这些媒体器官就像摄像机、答录机、话筒和探热一般反应极快的调节起来,迅速地进行记录、提炼、加工、合成、消化、咀嚼和反击。这种敏感度进入了建筑,就会变得很危险。而库哈斯选择将之作为他一生的工作(或者也可以说这是他仍对建筑抱有的最后乐趣),他因此区别于所有其他建筑师。库哈斯是第一个有系统地将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和建筑融为一炉的建筑师。他使建筑不再只是个容器,而是无数事件交互碰撞的反应堆。
在库哈斯最具危险性的作品《癫疯纽约》中,库哈斯以“幽灵作家”的身份,全面回忆和梳理了纽约在二战结束前疯狂的现代化历程和理论。曼哈顿,这个新大陆东海岸拥挤而肮脏的小岛,资本主义腐朽权力的中心,变成了他手术台上的一个失忆的病人,记忆是层积堆的非连续片断,而城市则是它的梦幻般的蒙太奇。在无数流动变化的线索交织而成的事件网路中,感性只能成为虚弱的自我了解,理性则失去了五光十色欲望之都的真实品质。库哈斯选择是癫狂,在大量冲撞的不可捉摸、不可控制、不可实现和不可预期的事件涡流中,随波逐流和顽固抵抗似乎都是一种伤害,而癫狂则是唯一有效的话语,不仅是阿波罗式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也是酒神式的精神分析(库哈斯引用达利的“妄想临界法”来指代这种癫狂),在这种理性的迷醉之中,库哈斯以狂风骤雨般的事,揭示了大都会隐秘的“手征”,无序背后的秩序,混乱背后的逻辑。
《癫疯纽约》的结构是一部“回顾性宣言”,单纯的历史纪实绝非其写作初衷,库哈斯也不企图“真实再现”一个城市和它的历史,而是以“过去未来时”展现出一个理论的曼哈顿(因此尽管这个曼哈顿有着真实的背景,但被“妄想临界法”的癫狂扭曲了,如同该书的封面上同床共枕的帝国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一般柔软),及其“虚构的结论”:五个以曼哈顿基地地方案集合(包括一个地球──拥塞文化中的城市城或“果壳中的宇宙”,位于时代广场的一个旅馆,一个基建性的小岛以及小岛上的综合旅馆,以及从莫斯科来到曼哈顿的一个漂浮游泳池),以纸上建筑的方式实践了全书提出的“拥塞文化”的方法,以“大都会建筑”回应“曼哈顿主义”的宣言。最后一个方案“游泳池的故事”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为动人的建筑寓言,它定义了全书作为一部城市科幻小说的潜质:一个在莫斯科的结构主义年代设计的飘浮游泳池(形状如同一个曼哈顿板块),历经 40 年飘扬过海来到曼哈顿,由于反作用力的关系,船上的人们不得不在游泳池中游向他们的出发点以离开它,或者向他们要去往的地方的反向游动。因此宿命的是:他们发现到达的正是他们要离开的地方,他们极力避免的事件已经在此发生,并为主义已到了美国,而此时的人们早已不再热衷现代主义。
结局:在福利岛旅馆前,“漂浮的游泳池”遭遇了用塑胶制成的猎奇装置“梅杜萨之筏”──乐观主义遭遇悲观主义。游泳池“像尖刀切开牛油般”将后者劈成两半(多年之后,库哈斯在拉斯维加斯,用来自圣彼得堡的“古根海姆赫米塔兹博物馆”的钢铁盒子,同样也“像尖刀切开牛油般”,插入塑胶的“威尼斯旅馆”)。
建筑师库哈斯
《癫疯纽约》是一个里程碑:之前是充份的理论建构,之后是大量的实践论证。而且二者又如此一致。
1975 年,在《癫疯纽约》的写作基本完成之后,库哈斯同其最早的合作人成立了 OMA:大都会建筑事务所──就这个命名而言,这个事务所似乎也是《癫疯纽约》的一个结论,但它不再只是虚构。如果说《癫疯纽约》的理论仍令半信半疑的人们觉得是痴人说梦,OMA 则以物质化的建筑实践雄辩地将理论变成现实;OMA 也是一个宣言,它标志着库哈斯的着陆,正式选择了建筑作为他介入社会的入口,并决定用“大都会建筑”作为回应大都会的方式。
如同半个世纪之前由柯布西埃及其宣言《走向新建筑》发起的“新建筑运动”,在《癫疯纽约》的回溯性宣言或者 OMA 之后,则是“大都会建筑运动”。但是和“新建筑运动”不同,“新建筑”的前提是抹去一切“旧建筑”,消除一切真实痕迹,从而形成一个全新的城市,而“大都会建筑”则依赖于其所在的大都会既有的社会结构──使大都会得到它自己特有的建筑:“新建筑”消除了“拥挤文化”中的密度,使之变得平均而标准,秩序井然同时毫无生趣(如同法国导演塔蒂在《游乐时光》中所展现的现代化巴黎的城市景象),而“大都会建筑”则通过建筑链结了大都会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加剧了旧有事件之间的摩擦、碰撞、融合,使建筑本身成为城市某种程度上的中心,或者一个独立的“城中城”;在“新建筑”中,建筑控制了一切:办公是办公,购物是购物,住宅是住宅,稳定、对称而平衡,而在“大都会建筑”中,物质化的建筑不能控制什麽,它只能诱导和催化,而真正的建筑则是其中自发自长(或凋谢)的内容,流变而不稳定,物质建筑最大限度地保持着这种内容的总体平衡,同时又加剧了个体之间的差异。因此又一次,库哈斯回到了他在《癫疯纽约》中描绘的癫狂场景,只不过这次是在他自己想象或构建的建筑中。尽管它们看上去如此毫无一致,但《癫疯纽约》早已预埋了它们的深层联系。
因此,OMA 的实践不再是分离的作品,而是一个“作品群”(尽管其中也十有八九未能实现,但这也许并不绝对重要)。《癫疯纽约》的二十年后,库哈斯在其百科全书或的第二部着作《S,M,L,XL》中将这个(实践和未来施约)作品群分为四类:小、中、大、超大。尽管这个分类显现出库哈斯对各种尺度的兴趣,但“超越了一定尺度之上”的“大”无疑是这本书的核心,它是为 OMA 提出的正式宣言。“大”犹如浮出海面的冰山,将《癫疯纽约》中的隐藏的规则变得明确,表明库哈斯在处理复杂问题上的策略,或者说,一种理想。在一个“大”的作品群中,我们不难从德国卡斯鲁赫的媒体博物馆和荷兰海牙的市政大厦等方案中看到《癫疯纽约》中下城俱乐部和洛克菲勒中心的幽灵再现;从巴黎的拉维莱特公园方案中看到一个“没有实体的拥塞”;而 1996 年在曼谷的“超建筑”方案,则几乎是“大”的一个粗野的完证:一个空中堡垒,巨型塔楼、水平广场、垂直街道和缆车、列车式电梯在湄南河上方冲撞在一起,如同一场车祸,在疯狂的碰撞中完成陌生的链结(将教育、居住、文化、娱乐、购物和办公等城市机能融为一体)和极大的快感(任何两点之间的距离剧烈缩短,交通极大加速)──“毁灭着”,同时又“重聚它所破坏的一切”。
曼谷的“超建筑”只是一个纸上方案,它在汉城的分身“托戈大厦”也未能实施,而最早在卡斯鲁赫的媒体博物馆本可成为 OMA 对“大”的第一个示范,最终也不幸搁浅(并几乎使 OMA 破产)。“大”因其自身的复杂性,“如恐龙般进展迟缓而频临绝境”这挫折使库哈斯意识到:尽管“大”能够在短时间有更多的出,但它本身的出却需要更多的时间(然而在世界各地,“大”的景观早已一种更为松散和妥协的方式出现,超密集建筑群已在某些进行重大现代化变革的城市中尽现优势)。
对 OMA 构成更大冲击并导致其变革的专案,是它工作了五年的环球城。环球城的媒体性质首先将 OMA 卷入到虚拟设计的风暴中,OMA 借此看到了自己的“虚像”:AMO;其次,2000 年,也就是库哈斯获得普利策建筑奖的同年,美国时代华纳和美国在线砰然合并。娱乐媒体和网路的联合意味着一个“虚拟超建筑”的生成,而它并非库哈斯如在互联网时代之前构想的那样:“一个极度的收缩”,或者“一个后建筑景观中的地标”,而是极度分散,并且不再依赖尺度。这件事件令环球影业彻底放弃了环球城总部大楼这-“实体超建筑”的计划,而是将钜额资金投向包括企业组构和网路建设的“虚拟超建筑”上。和在卡斯鲁赫的挫折不同,这一次“大”所面临的问题来自于内部,分散的微粒解构了浓缩的主体,“大”的必要性遭到了质疑,这迫使库哈斯从内部修正自己坚守了多年的“大”理论。
“超链结”取代了“超建筑”,虚拟经济取代了实体经济,有组织的耗散取代了集中的无政府,这将使 21 世纪成为 20 世纪的虚像。库哈斯将“大”所面临的这种状况视作整个建筑师行业的危机。因此,他在普利策颁奖礼上谈到建筑学的未来时警告道:
“我们在(水泥)砂浆的死海中泥足深陷。如果我们不解除自己对真实的依赖,并重新将建筑视作一种思考古老问题的方式,建筑学也许将不会持续到2050年。”
──库哈斯在普利策颁奖礼上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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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哈斯军团
库哈斯的日本建筑师朋友伊东丰雄称他生产方案的速度如同投球机自动发球。这个投球机既要实现宣言,又要维持高密度的出,必须有一个自己的军团。如果说库哈斯的革命理想和颠覆性批判是一种思想暴力的话,这个军团则是他实施暴力的机器。OMA 军团最早担负起这个工作,《癫疯纽约》是悬在它碛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这种危机感中,OMA 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停止过运作:工作太多,时间太短,人手太少,以及压力最大的:库哈斯要求太高。库哈斯力图使 OMA 成为大都会的血和肉,藉此全力以赴地介入大都会。
OMA 位于鹿特丹的一栋毫不起眼的七层建筑的顶层,层高很高,四面玻璃窗,窗外是鹿特丹琐屑的战后景观,创作环境的现实与创作作品的超现实之间的差异令每一个初来乍到或者慕名前来的人感到震惊和不适。然而就在这个简陋而苍白的工作室中,奔腾着大部会的血液:流动性(库哈斯几乎是唯一的固定成员),剧变性(任何事情都可能在最后一秒发生突变),全球化(来自各国的建筑师和学生),疲于奔命/纵欲过度(平均每日工作时间达 16 小时)。来到 OMA 就得准备受刑,准备敬──畏这个地狱般的朝圣地;充斥在这个工作室的永远是眼花缭乱的方案和呕心沥血的人们──他们通常分作几组,就像库哈斯的若干分身,同时做着数个全然不同的方案。而习惯了这个都市节奏之后,便很快能够在这个快乐而疲惫的官僚体系下汲取能量。除了修成正果的门生,也有不堪重负的出走者和突然死亡的“鱿鱼”,他们构成了 OMA 的一道独特景观:这里是个仅供临时停留的旅馆,而不是家(库哈斯的妻子,《癫疯纽约》中诡异插画的作者,以及他最早的事务所合夥人玛德隆.弗里森多普也是 OMA 的出走者之一;他和她有一个 25 岁的女儿和 22 岁的儿子)。
但 OMA 的流动人口的确构成了自己的建筑师家族。清点OMA历代员工的名单,可以找到以下名字:Zaha Hadid, MVRDV, FOA, NOX, Gigon & Guyer......这些名字构成了国际建筑师星运图上的重要座标,他们都多少曾在OMA的受虐中受益(《纽约时报》评论封面人物库哈斯:“建筑师时代建筑师的建筑师”)。OMA 成了一个庞大建筑师家族的“祖母”(OMA 在荷兰母语中的原义)。
90 年代起,库哈斯开始借助传真机、手机和网路等虚拟通信对 OMA 进行“遥控”:概念指导,监控进度,而不直接操作设计。OMA 是他的千里眼、顺风耳和造物手,使他在办公桌后、机场候机厅、旅馆客房和任何地方依然可以盖房子。这使他有更多的时间介入到和业主、媒体、当地政府官员和学者的交流中──和业主与当事人的协调是库哈斯热衷建筑的一个原因,也是他的能量来源(他仍然像记者那般关注别人远胜于关心自己,以至于他认为自己设计一个房子“太唯我”,“不会有任何火花”)。“大”的进展滋生出大量比建造本身更有价值的资讯。此时,他需要的是一个能量库、一块中央处理器,能够在 OMA 的专案设计之外,协助他完成对庞大资讯的处理。
1995 年,库哈斯接受了一份在哈佛设计研究生院的教职,条件是他不必教授(官方定义的)设计。相反,他每年主持一支研究小组进行名为“城市考察”的系列课题,以帮助他本人了解更多他想了解的来西。哈佛军团形成了。
如果说 OMA 军团是建筑师库哈斯的分身,哈佛军团则是记者库哈斯的分身;OMA 被目标寻找,而哈佛军团则主动团找目标。从他们的考察地图上可以看到库哈斯扩散中的兴趣点:珠江三角洲,购物,罗马城,拉各斯(尼日利亚首都)和共产主义。珠江三角洲和拉各斯将他的足迹带到白人世界之外的黄黑世界,在那里,他看到一种与欧美迥然不同的、在失控的、即兴的速度中寻找平衡的现代化模式;罗马城几乎用的是电脑语言,将这个古代帝国的“普通城市”扩张方式重新编写成为简单易懂的游戏程式;购物和共产主义则是对两个极点的社会模式
的考察,二者的相遇呈现出人类的最高理想──接近上帝。
哈佛军团成了库哈斯实现超级建筑、并超越建筑的智囊团,也成了后来 AMO 的前身。
AMO 的诞生与 OMA 的隆重登场不同,它没有宣言,没有确定的生日(时间大致在环球城设计的 5 年期间,也就是 90 年代的后半段,1999 年的 PRADA 研究则是 AMO 的一个更为明确的起点),甚至没有自主的名字(来自 OMA 的镜像),就像是 OMA 逐渐找到了自己游移的潜意识;它起源于哈佛,成形于 OMA,因此同时遗传了 OMA 在建造方面的“硬性技术”和哈佛在社会政治文化方面的“软性技术”,将之糅合成为没有钢筋混凝土的、非物质的“虚拟建筑”──组织结构和社会关系的“建筑”;尽管这种建筑在计算器出现之前就已经和实体建筑一起存在了几千年,但 AMO 却第一次有意识地将之确认为建筑师行业的设计目标和“一种思考古老问题的方式”,并明确地和风靡于这个行业的空间自恋、技术崇拜和材料恋物癖决裂开来,为之创建了一种新的工作形态。
由于虚拟建筑的“不可见”和“不可建”,AMO 使用平面设计、媒体技术等一切手段(包括建造本身,如果绝对必要的话)处理来自一必渠道的资料,并使这种分析充份视觉化──图解式的建造──这和实体建筑的状况形成了差异:一方面,实体建筑往往因为“可建”而变得孤立和简化,而“虚拟建筑”却必须针对性地分析具体场所的资料。而它必须足够充份才能赢得生存;另一方面,虚拟建筑的非物质性使其“图解式建造”的过程相对实体建筑更为快捷,并且更容易被人理解,因而更能满足业主急于求成的“快感”;AMO 和 OMA 就好似白领和蓝领,OMA 操作的是模型、构造和建筑材料,而 AMO 处理的则是统计数位;这种性质使 AMO 注定能够成为一个少数人的、集合各领域精英型的独立组织;它的骨架来自 OMA,血液来自哈佛,而最后它成了一块 CPU。
AMO 的最初工作来自 OMA 的设计专案:环球城事件证明了实体建筑只是虚拟景观中的一片图元,而它未必是其中最值得的投资;PRADA 专案是《哈佛购物指南》成果的一个实证,将这一世界性品牌重塑为一种流变的文化;西雅图图书馆通过将图书置入了更广阔的媒体拯救了图书......这些专案显现出超越于实体和空间之上的清晰概念,事实上也藉此扩展了建筑的范:书、影像、媒体、电影、网路──“不以质量告终的一切”。其后(尤其在 AMO 面向的时代:21世纪),AMO以顾问、编辑和策划的角色进入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2002年,欧盟(EU)聘请 AMO 在布鲁塞尔设立总部进行了可行性研究(尽管在大量的概念和规则中最重要的结果却是 AMO为欧盟重新设计的“彩色条码”旗帜──一个符号,而不是规划本身),这标志着建筑师开始以主动的姿态介入政治,或者成为“上层建筑”的建筑师(同时,哈佛军团开始了共产主义史的研究)。从前 OMA 力图通过建造“大都会建筑”改造社会关系,如今 AMO 则直接从内部改造社会关系,即使不建造,甚至是取消建造──在一个快速建造大行其道的时代。
OMA-AMO 是库哈斯硬币的两面,它们的建筑就像被海面分隔的冰山,上下实为一体。库哈斯通过这枚硬币完成了对“大”的修正:“大”就是这座冰山本身。
“普市城市......是同一简单结构的无限重复;人们甚至有可能从它的某一个最小单元着手对整个城市进行重构,它是计算器的桌面,或者甚至是一张软碟。”
──库哈斯,《普通城市》
“我们反对那种看法,认为拉各斯代表一个正在走向现代化的非洲城市。相反,我们认为它可能代表在全球化现代性的最前沿,一种极端和典范性的城市个案。这就是说,不是拉各斯在追赶我们。相反,我们可能正在追赶拉各斯。”
──哈佛城市计划:《拉各斯》
“购物可能是最后仅存的公共活动方式。”
──《哈佛购物指南》
“在中国,一栋40层的建筑物可以用苹果机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设计出来。”
──哈佛城市计划:《大跃进》
“我的野心是通过利用我们在未建/不建方面的专门知识,改进和再造我们的行业。”
──库哈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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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哈斯星球
我们居住在一个以跨国品牌命名的星球上:可口可乐星球、星巴克星球、IBM星球、微软星球。
库哈斯和资本主义的共通之处在于二者无孔不入的扩张性。二者都具有一套足够强大的理论,以便将任何陌生的物件纳入自己的版图,成为系统的殖民地──无论它在什麽地方。
库哈斯星球。
库哈斯的扩张史和资本主义的扩张史有某种平衡性:发源于欧洲,成长于美国,完成于亚洲;时间线上,1995 年之前、1995 到 2003 之间、以及 2003 之后的 OMA 的工作重心,分别对应着 19 世纪的欧洲、20 世纪的美国和 21 世纪的亚洲,那里是当时全球政治和经济发展的重心。
这幅版图同时象徵性地对应着库哈斯军团在三处的驻军:欧洲是 OMA,美国是 AMO(无论是其成员来源哈佛,还是最初的主要工作:环球城、西雅图公共图书馆和纽约普拉达总店都位于美国),而在亚洲,库哈斯打算把它叫做 MAO──一个以神话和灾难的方式重新定义了今日中国的名字。
在三个地点之间,是一张庞大的国际私人关系网。他们像机场航班图一般相互链结,而一旦库哈斯瞄准了一个新的地点,那个地方很快就会像建设起一个机场一般建立起一个网路,在各个节点上是不同肤色、年龄、性别、信仰的学生、教授、艺术家、策展人、设计师、记者、官员、政客、哲学家......他们源源不断地为厌不知足的库哈斯提供资讯,并迎接他的资讯轰炸和播种传教。
机场可能是他体验最多的建筑类型,这是他心目中当代的普通城市的化身;其次是旅馆,它为四海为家的无家可归者提供了家。机场令他生活在空中,旅馆则令他生活在别处(在代表性的一年中,他有305个晚上住在旅馆)。数十年来,机场和旅馆将他从鹿特丹带往伦敦,带往纽约,带往柏林、巴黎、新加坡、东京、莫斯科、拉斯维加斯、曼谷、珠江三角洲、西雅图、洛杉矶......和北京。他行踪不定(大都由他的项目决定),当你以为可以在目的地找到他时,他已去往下一个地方。
“在21世纪初,1亿3千万人口居住在他们的出生国之外。”
──库哈斯,哈佛城市计划:《突变》
“2015年,在预测的33个大城市中,将有27个位于最不发达国家,其中19个在亚洲。”
──哈佛城市考察:《突变》
“机场正在取代城市......它有着与世隔绝的附加魅力,在这套系统中你无处可逃──除了另一个机场。”
──库哈斯:《普通城市》
库哈斯在中国
下一站:中国。
尽管早在 1995 年,库哈斯和他的哈佛军团就已秘密地活动在中国南方。但这一次,整个库哈斯军团将空降在中国,并在北京着陆。
在参与 CCTV 总部新址的竞标之前,OMA-AMO 曾经面临着另外一个选择:纽约 WTC 重建工程。
WTC 位于纽约,CCTV 位于北京──一个星球的两个端点,也是人类文明的两个端点,两个“平衡的世界”(2003 年 AMO 以北京为素材为纽约的 PRADA 总店所作的策划案名)。
WTC 的意义是历史性的,9.11 将使之成功纪念碑;CCTV 的意义是未来性的,2008 年奥运会将使北京成为这个星球上崛起最快的城市。
在纽约,库哈斯早就在那里留下了《癫疯纽约》,其后在纽约介入了包括 MOMA 扩建和 PRADA 总店等在内的着名项目。WTC 也许能够给OMA-AMO 一次重新修正“大”的机会:9.11 以微型暴力的方式解构了“大”,摩天楼的存在遭到空前的质疑(然而在之后的入围和中标方案中,仍然以更高的尺度强调了摩天楼神话的不可战胜性),库哈斯可以为之写一部《癫疯纽约》的续集。在北京,库哈斯的作品为零。
库哈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国,因为他更愿意写一部《癫疯北京》,这才是《癫疯纽约》的真正续集。
库哈斯关于中国的第一部着作,是他和他的哈佛军团于5年前在珠江三角洲的调查成果报告,书名借用了毛时代的着名运动词汇:
《大跃进》──毛时代的经济腾飞理想在 40 年后的邓时代得到了实现。
库哈斯和中国的相遇,是“大”和“大跃进”的相遇(或者说是癫狂和亢奋的相遇)。在西方成熟的现代化社会被虚拟经济解构的“大”,在东方的发展中国家却仍属于“现代进行时”和“未来时”;不仅迅速积累的原始资本趋向于形成密集的体量,颠扑不破的国家政府也需要集中和震慑性的形象──东方已成为全球摩天楼密度最高的地方,上海浦东和北京 CBD 正成为这样的高密度摩天楼群,世博会和奥运会则极大地加速了它们的形成──“大”可以在这里找到实验的温床,形成更加密集而高效的临界体量。建造 CCTV 新总部变成为这一系列变化中的标志性事件。
在中国, CCTV 事实上是一种通过电波传播的意识形态。作为一个国家媒体,它的虚拟辐射范围远比其实际尺度要大得多:从地面上各城市纪念碑式的电视塔,到太空中密布而无形的卫星,最后是接连到千家万户的电视画面,从而形成一个无微不至的权力体系。 CCTV 总部大楼是国家的喉舌,而中央政府则是它的大脑。
CCTV 被迁移到 CBD 的心脏地带,就这个姿态而言,它意欲成为这个外资云集的商圈中心,对内能够疏导和控制开放的市场经济,对外则能够宣传和展现中国改革开放的成果。因此,无论在国家形象,还是在内部运作上,新总部大楼必须是一个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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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谷和汉城,“大”所展现出的是一系列建筑单位硬性搭接的“超建筑”形象,一种以摩天楼本身为元件的“超级结构主义”,粗野而令人敬畏;而在北京,“大”却出人意料地变得简洁:一个立体L形的巨环(库哈斯早先在美国的老师之一埃森曼曾在住宅尺度上实验过这种中心对称的形态:它在任何一面都是一个L型;另外,1992 年埃森曼在柏林的方案中也给出了一个在空中扭曲并在地下融合的巨环摩天楼);杂乱无序的空中超级链接为统一而有组织的连续性所取代:一系列庞大的机构被纳入这个的立体环形结构中,它呈现出电视节目生产的流水线性质,并形成一条由上万人组成的高效的程式链。从巨环的两个垂直塔楼向内倾斜的姿态上,而是变得更加流畅和符号化。早在 OMA-AMO 首次来北京作基地考察时他们就发现:符号化是中国当代建筑的“中国特色”之一。立体L形既具有极多的可能,同时又具有极强而不平庸的视觉识别性(这个符号在 CCTV 的方案书中被形容成是“中国了解世界的窗口”),可谓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折衷策略。
库哈斯借这个方案向北京的业主们展现了他的摩天楼理论:一组“单性”的垂直摩天楼和“雌雄同体”的环形 CCTV 的对峙。“单性”摩天楼对高度的膜拜使之成为与地面脱离的空中孤岛,而在这个高度之中却容纳着重复而平庸的活动,成为了无生气的“国际或风格”;而 CCTV 回避了高度上的竞争,而在类型和生存方式上脱离而出。库哈斯并不反对人类脱离地面,但他要做的是使空中的生活更加生生不息,或者说更加接近天堂。
这个方案最终在十家竞标单位中胜出。被挫败的对手中包括 SOM,KPF 和西萨.佩里,他们分别是 420 米的上海金茂大厦、492米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和 452 米的吉隆坡双子大厦的作者。“大”挫败了“高”。
这成为 OMA-AMO 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工程(CCTV 新台址占地面积总计 187,000 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 55 万平方米,最高高度约 230 米,总投资约 50 亿元人民币),它的实施也会成为 OMA-AMO 有史以来影响最大的建筑:2008年,CCTV 将通过人口覆盖率高达 90% 的新闻联播和春节联欢晚会使它为上十亿人民家喻户晓。
在钓鱼台的合同签署仪式上,库哈斯在致辞结束时用蹩脚的中文再度引用大跃进:“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和“大跃进”的完美联姻。
同时,面对着无数黑压压炮筒式的镜头,库哈斯也举起了自己的小相机。他被中国注视,同时他也注视着中国。CCTV 的意义已不再是一个建筑工程,而是他展开这种注视的开始。
库哈斯的一切(一个游戏程式攻略)
“库哈斯的一切”是一个游戏。
这个游戏并非一个完全“虚构的结论”:既然它包括一切,它也包括真实本身。
这个游戏与舒适性无关,它将成为你自愿放逐的囚笼。
好,让我们进入游戏。输入密码:自我。
但你只有完全抛弃自我才能得到自我。
游戏开始:一切就出现在你面前。
更确切地说,一切与其相反的一切全部向你开放了:好和坏、美与丑、丰富和匮乏、狂热和冷漠、幽闭恐怖症、自大暴露狂、乌托邦、反乌托邦;一切矛盾的修辞、一切相互抵消的思想、一切被分解和更加细份的碎片──一幅垃圾的全景图。
一切都不属于你,但一切都和你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被千丝万缕地关联了,它们既是你的阻碍也是你的动力;既然你抛弃了自我,你看到了这一切。
你曾经将自我抛弃到你之外的一切,现在你用这一切重组你的自我。
这是你的游戏任务,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因此你爱这陌生的一切,爱你厌恶的一切,爱你恐惧的一切,爱你不能控制的一切;你必须反击你的呕吐物直到消化它。
暂停──退出还是继续?退出:你将会回到你小小的自我世界自娱自乐;继续:你选择了在广袤的不可知性中自虐,你的愉悦只会来自受虐中的受益。
继续,继续,再继续。
游戏工具?抱歉,你一无所有,除了你的思想。你的思想是你唯一的武器。
你在一切中开辟强域,建构关联。
一切都和你有关:你用你的思想将一切变成你的身体,你变得和一切一样紧张。
你紧张得从不设想最好的情形,却时常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这不意味着你会悲观,最坏的情形只会带给你反弹的力量;你用高潮替代了痛苦,用快感覆盖了伤感。
你把自我抛弃到一切可能的战斗,在狂风暴雨中猎取战果;风暴是你唯一的营养。
但你榨乾了战果中最后一滴水份──乾燥,粗糙,只剩下果核,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你用一切加热你的脑子,同时用冰来冷却你的心,你把这颗自我残余的器官变成了化石。
你用你的妄想将这爱恨交织的一切投射成五光十色的臆测,然后用你的理性,在它模化之前澄清它,在它虚弱之前支撑它,在它蒸发之前凝固它,让它着陆,让它变成坚硬的岩石。
游戏秘诀:妄想+理性=癫狂。
一切将会变得黑暗,这成为你的幽默;一切喧嚣的闹剧,也是你狂欢的喜剧;一切追棒和攻击,是游戏给你的奖励;一切浮华的肮脏,你为之高唱赞歌。
一切外力,无论顺逆着你的方向,都被你转化为自我的能量:你借力打力。开始你只是台吸尘器,但你最终会成为龙卷风。
游戏时间:它和你的生命线捆绑在一起并终将归零,这是程式的一部份。
因此你得足够快:快速思考、快速言谈、快速行走、快速处理资讯、快速使你的计划赶上变化,快速去往下一个陌生的地方。
你疲于奔命,但你乐此不疲。
你四海为家,但你无家可归。
你是龙卷风:用你所有的一切攻克下一个地点,又将下一个地点的一切纳入自己的漩涡。你用风暴和灾变重组了一切。
你是更大的龙卷风。你是无一遗漏的黑洞。
你是圣人,同时又是魔鬼;你是杀手,同时又是救星;你粉碎了一切虚幻的泡沫,却是为了找寻希望;你用末日的启示录启蒙人类,藉此来避免灭亡。
同时,你知道这也是避免让你的自我灭亡──你用自杀的方式令自己永生。
违反以上任何一条规则,游戏将立即结束,一切突然死亡──Game Over。
“概念上,每一个监视器、每一个电视屏幕都是一扇窗户的替代品;真实生活就在其中,虚拟空间已变成了广大的户外。”
──库哈斯:《垃圾空间》
“如果说空间垃圾是弃散在宇宙中的人类残骸,垃圾空间则是人类在这个行星上遗留下来的渣滓。”
──库哈斯:《垃圾空间》
“如果让我对自己的一样事情感到骄傲,那就是合作的天才。”
──库哈斯
“他有能力挑战一切。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
──美国建筑师弗兰克.盖里评库哈斯
“他有一颗心,但他决定把它放在冰上。”
──英国建筑师、评论家查尔斯.詹克斯评库哈斯
“但他不会让自己保持沮丧。他立即把他自己扔到下一件事中。”
──玛德隆.弗里森多普评库哈斯
“他有一套理论,并将一切材料都纳入这套理论。”
──玛德隆.弗里森多普评库哈斯
“雷姆像个圣坛上的圣人,高大而憔悴。”
──盖里.高尔夫,《连线》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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